98年夏天的时候我在济南念大二，按照教学计划要去青岛阳口进行水粉写生的美术实习。因为社会上有一些关于社会治安方面的传闻，安全起见我们便去了另一个地方——淄博峨庄。

　　从头说起叫做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峨庄乡。因为我从来没看过海，这次也要丧失机会，我便很忿忿。而且本人亦是淄博出身，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好去处。
　　几经周折，雇到了两辆巴士，我们班35个人，还有环艺班20个左右。出发的那天，头顶上突然堆起来厚厚的黑云，就像妖怪要来了一样。大家心情烦躁。我进了后面的大巴，两辆车便上了309国道。因为车流较多，两辆巴士后来就失去联系了。出发半个多小时后有个三叉路口，我回家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左转的，不过这次我们是直行了。我有一种想跳下去回家的冲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了，其实我最喜欢坐车，特别是可以跟朋友一路说话的时候。路很不好走，我这次很明显的体会到了坐在车的后部会比较颠簸。
　　进入淄川区境内就是满眼的荒芜了。该区以建材为主要工业，到处里劈山砍石，放眼望去，遍体鳞伤的群山，脚下殉马坑般的垒垒碎石，四处是烧石灰的白烟。甚至当车经过我概念中应是海一般宽广的太和水库时，那上百米宽的泄洪道上也全是这种景象，不知道水已经退缩到了哪条防线。后来不觉间树渐渐多了起来，经过近四个小时劳顿的跋涉，车子在一个小旅馆前面停下。典型的八十年代建筑，白瓷砖蓝玻璃。就是一个L形的二层楼，用铁艺围了两个篮球场大小的院子，房顶上竖着"凤颐宾馆"四个金字，门口有一个插在地里的三四米高刷白漆的铁牌，上面用扁宋体写着"全国美术写生基地"。也不知道是哪年立的了，锈迹斑斑。
　　这时候雨正最大。我们飞快的从车里跑到雨棚下，清点人数，乱哄哄的分房间。据说这里是本地唯一的宾馆。其实连招待所都不如，条件极差。男生在一楼，竟然六个人合用一间标准间！我们去到房间，就是那种刀把房，卫生间也不知道锁了几年了，刀面上横排了四张床，俨然就是一大通铺！刀背上还贴了两张床。这样就只剩半米宽的小走道，窗台前还够放一张小桌子。我是最不会挣抢的，就睡了最外面的床，也就是刀把上的。每个房间只有两个盆，那张桌子是绝对不够大家放行李的，便放在床下。大家都很累，横七竖八趴在床上，雨小了些后起来熟悉地形。二楼有一间洗澡的地方，男女轮流用的，但是没有热水，于是女生意见很大。整个楼上没有厕所，穿过长满杂草的后院有个旱厕，苍蝇奇多，属于一推门哄的一声能把人又推出来的那种，因此一定要带把扇子；而且里面氨味甚浓，一进门就开始流眼泪，吸口气嗓子就要废掉似的，所以还要带毛巾；另外这个厕所也没有分男女。于是我们出恭的顺序就是：先在外面喊一声，看有没有异性，然后深吸一口气，按照男左女右进门。看清楚蹲位赶紧眯眼冲过去，然后就是屏息闭目扇苍蝇，只恨自己肺活量不够大了。实在憋不住就用毛巾捂着嘴吸一小口，总之一切图快了。完事后冲出来的感觉真是像地狱回到人间，别提多爽快了！

　　这个宾馆座落马路北边，路南的地势要低三四米左右，路就是个小崖，有很陡的石阶可以下去。一条小河由西向东，先是贴着路在下面流过，后来退向南边，让出来二十来米的开阔地，上面排着用砖头和楼板搭的小桌子，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开阔地的西面，小河南边是一片小树林。我们要在这个地方生活十天。
　　据说这里水系众多，但是有一个神奇之处：没有蚊子。象是一个传说但是真的。虽然大家百思不解，但确实是难得的好特点。缺点就是少了的蚊子的数量由苍蝇来补上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忽然有人发现这里的东西都是拼凑起来的，连床单都少有重样。挪开枕头就可以看到不同的字样。有某某卫校的，某某招待所的。猛然间一个哥们一声惨叫：他的枕头下赫然写着：聊斋宾馆！大家不禁毛骨悚然了好一阵子。我的床板在腰的位置有个破洞，能有小脸盆那么大了，注定我无法象别人那样呈"大"字形睡了，只能或左或右蜷缩着，象一个"亏"字那样。真是太亏了！
　　次日天晴，按顺序拿着盆去洗漱，只在大堂有两个水龙头，身后就是大家吃饭的大桌子。几十个人都要在这里扎堆。男生大多光着膀子，而我因为实在瘦的可怜，宁死也要穿个背心。不过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女孩穿着薄薄的睡衣，扎起凌乱的头发，衣襟刚能遮住小裤裤，露出雪白的双腿。手里捏着小牙刷，闭着小嘴，在小腮帮子上捣出一些小鼓包。心里不禁想着，真美。

　　我们背着画夹，拎着水桶，踏着清晨的露珠三三两两走向田野或村落。民居多是依山而建，可以画拾阶而上的小路，也可以画鸟瞰的众家屋顶。古朴的青砖夹着泥土，墙头杂草丛生。粗壮的老树，破旧的茅屋，长满青苔的磨盘，这些都是美术生最喜欢看到的景象。村子深处还能找到只剩半拉山墙的废宅。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射在上面，每天超度一些微小的尘埃。
　　此地民风甚为纯朴，村里的生灵也早就习惯了一群群背着画夹的学生来了又走，路上不断遇到村民热情的打招呼，道声欢迎；坐定后扛锄头的大叔在我们身边短暂停留，心中对比一下半个月前另外一群学生坐在这块石头上画的同一幅画，得出一个结论，然后满意的走开；小孩子嘻笑着从眼前跑过，甚至在打闹中躲在我们身后；路边吃草的山羊偶尔看我们几眼，脑子里却在想刚才有没有卷虫子到嘴里；一只鹅注意到我在对着它拍照，便摆出来一个引吭的姿势等我对焦。喀嚓一声后，大摇大摆继续走它的路。
　　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完成一幅画，我们要返回宾馆吃午饭。十个人一桌，男女搭配。规定要所有的人到齐了方可动筷子。但是后来有些人走的太远，赶不回来，我们便等到一个钟点，然后开始抢肉和鸡蛋。下午再画一张；或者把上午没有完成的工作修饰完整；或者在宾馆睡觉。总之只要最后交上十张作业就是了，实在凑不起来，可以借么。实际上最后我们就是相互借的。自己实在没耐心修补的，别人可以饶有兴趣的抹上两笔就交差了。
　　晚上有两个女孩要出去散步，竟然拉我当保镖。我这种身手，万一发生意外还没她们跑的快呢。也许我在女生中人缘比较好，也许她们都知道我比较傻，她们谈论的一些话，我是听不懂的。乡下的夜晚是如此的漆黑，没有任何光亮。甚至天空也是一片混沌，都分辨不出树梢的轮廓。两个女生在一盏小手灯的指引下，悠哉游哉的向没有建筑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她们后面，却紧张到了极点。脑海中不断闪现一些犯罪的片断，以及考虑我应该怎样挡住歹徒的刀子。当终于平安回到住处的时候，我总算放松。她们说我表现的好奇怪，我只是第一次全心投入到保护别人的角色中。感觉好累。
　　又一个清晨，我去院子里伸懒腰，却吓了一大跳——这个偏僻的村庄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那么多人。熙攘在下面的开阔地——原来这里是个集市。一家人纷纷扔下画板，跳将下去。我没有买东西的习惯，不过还是买了双鞋子。因为这里东西太便宜了，回济南也要买的。下午的时候大家开始分享买来的东西，我们班素以贪玩闻名，果真不假，买的最多的东西是四块钱一张的吊床，竟然还有人买了小兔子！一干人跑到河边的小树林，七手八脚把吊床绑好，把小兔子放到草地上（因为它们太小了，不会跑远）。然后就躺在吊床上吃东西，高兴了就抱只小兔放在肚皮上。后来一些人多了中午在小树林睡觉的习惯。吊床晃呀晃的，我闭着眼睛，摸着兔子，听着水声，心里想：要是能一辈子都这样就好啦。
　　一天下午我和两个女孩在西边的河岸写生，一个小姑娘骑着大人的自行车从我们头顶的路上经过，便下来看。我对生人是不苟言笑的，同学便逗她说话，问她是哪个村的。小姑娘回答说是西石村。同学听成了西施村，连声夸奖好听。我心说要果真叫西施村倒是俗的要命。我们说忘记带水的时候一转头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却把个黑包忘在了草上。我们想她大约是去喊人来看吧，不多久小姑娘果然回来了，手里多出来三瓶汽水。都是打开的，她的小手拿着着实很惊险。我想附近没有卖汽水的地方吧，真不知道她怎么搞到的，而且车技也该了得。尽管汽水喝起来不怎么样，我们还是很喜欢她。我想起来同学讲过的一个西双版纳的公益广告，画家年轻时去写生，一个小姑娘给她打水。当他年老时又去，却再次相遇那个小姑娘——原先小姑娘的女儿。当时同学讲完后嘴里作啧啧之声，而我此时的感受也不会逊色多少的。
　　后来我们集体行动，去比较远的地方。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不过确实不错，到处都是小的瀑布，还有一个小水库。好事者开始放下画笔去捉螃蟹。这里的河蟹很多，看不出来班里藏龙卧虎，他们根据一些个泥里的小眼就能挖出螃蟹来——小时候都是高手啊。中午宾馆送来的包子，但是下午回去的时候发生了问题：没人想走路回去了，但是联系不到车。后来终于来了一辆蓝色的小卡，但是要分两次，我当然是等下一批了。后来我们知道那是一辆拉粪的车。其实一上车就该想到了，但是总比跑路强。那个时候我已经很喜欢拍摄生活场景。一群都市女孩兴高采烈的站在粪车上的那张照片，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要笑。
　　几个去山上写生的同学非常幸运的吃到了村民特意端出来的一盆山杏，唯一的条件是把杏仁留下。真是羡慕的我口水直流啊。我在却画一个磨盘的时候主人出来，要求给他们一家子拍照。我很仔细的记下了地址。可惜回济南后所有照片都正常，唯独那张曝光废掉了——无可奈何。
　　晚上的时光一般是在大通铺上打扑克，后来有人发现不远处有很便宜的台球桌，才五毛钱一局，就分了一支小部队过去爽。每次我们都玩到很晚，虽说宾馆小也是要按时关大门的，我们却不管这些，爬个墙头还不是小事一桩。一天回去的时候在铁门边的阳沟里发现一只好大的蛤蟆，我怀疑是不是一般人见了这东西都有一种想要摸砖头的冲动。不过谢天谢地在我们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前它就跑到黑暗里不见了。
　　我们饭桌里有人提出一个建议，就是晚上去抓螃蟹。已经踩好点的人回来蛊惑大家，非拉我去。我不去，他们就威胁说不抓不让吃。哼，我正好不敢吃那东西！这些人的效率倒颇高，第一天就抓回来七十多只！次日交给大师傅下油锅一炸，馋的临桌的人直咂巴嘴。于是每天晚上都会有抓螃蟹的大军提着灯球火把，亮子油松。不知道谁告诉我晚上的树上会有萤火虫，我便去捉。其实虫子我是一点都不敢碰，但仍捏了个塑料兜，去碰碰运气吧。
　　独自一人来到小树林，在漆黑的夜里一盏小手灯真是很无力，树上什么也没有，而我的光束乱扫的时候却不小心照到了几对情侣。我的心嘭嘭直跳，连忙夺路而逃，好几次差点撞到树上。跑到小河边，听到村民的讲话声。眼睛稍微适应了点黑暗，原来是母亲带着两个小孩在河边洗衣服，竟然还是用大棒子的。我奇怪为什么晚上来洗，都看不清楚洗干净了没有，她说，晚上凉快。其实这个地方白天也很凉快了。男孩听说我是来树上捉萤火虫后就笑了。告诉我只有草丛和贴水面的地方才有。我心想正好找到个跑腿的，就让他帮我抓，小家伙十分自豪的接过了我的塑料兜。在他的指引下，我耐心等待，果然，几分钟后，随着男孩一声大喊，一点荧光就在我面前两米处划了一道弧。紧跟着就不见了，我甚至以为我看花眼了哩。后来亮光渐渐的多了，忽悠忽悠的在我身边萦绕，第一次看到萤火虫的我不禁轻声叫起来。男孩十分熟练，一会工夫塑料兜里有了十几颗星星。它们一闪一闪，交相辉映，霓虹般美丽。两个孩子也不由得同声赞叹，我真想送点什么给这两个小家伙，可惜摸遍身上也没啥好玩的，只好拍了男孩的肩膀道谢离开。
　　宿舍空无一人，捉蟹大军还没有回来，我熄了灯，捏了兜躺在床上看着萤火虫出神。听人说萤火虫养不过夜，我又忽然想到我根本无权占有不属于我的东西，于是乎一骨碌爬起来跑到路边放生。到了一棵小松树前面，我先掏出来一只，它在我手上笨笨的走，然后掉到草丛里，我重新把它拾回手心，轻轻吹一口气——一道绿色的荧光从我手中飞出，带着弯弯的轨迹，消失在夜色中。我又舞了舞手中的袋子，看看这些可爱的精灵发出一阵明亮的光。然后把口松开，轻轻一晃，萤火虫缓缓飞出，有十几只飞到了松树上，一明一灭的，把这棵小树打扮的象圣诞树一样。我低头许了个愿，再抬头时，精灵们就四散飞去了。

　　时间在飞快的流逝，后来的几天大家已无心思作画，终日沉溺于扑克、台球、捉蟹子、游山玩水以及更重要的世界杯中。我是不看球的，宾馆经理亦然。但是为了照顾我们班的众多铁杆，他把自己房间的一台大电视，也是宾馆唯一一台电视机搬到院子里，陪着那群疯子看通宵。末了男女学生们一哄而散，他还要自己搬回去......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正赶上决赛，我一个人躺在宿舍床上，听着门外不时传来的叫喊，睡得昏昏沉沉。次日天明被人叫醒，迷迷糊糊收拾行囊，坐到车上了才睁开眼。大家向出门相送的经理挥手道别，马达响过，留下他孤单的身影和我们依依不舍的深情。

【注：】本来04年初夏就开始写了，究其缘由是几个研究生同学商量避暑的去处，勾起了往事便开始动笔。完成大半后却因为晚上洗衣服那段忘记了妇女的回答而无法收尾，需要回家查阅日记。及至暑假竟然忘掉这件事情了，分特！还是年底翻看BLOG存档的时候看到半篇文章。今终于找到日记，答案却与我所猜测一致。遂匆匆补全，了结终日之惶惶。前述避暑之旅也终未成行，憾矣！